與賀友直的知交、畫家謝春彥對話賀友直
[ 發布時間:2016-05-26 14:42:30 | 作者: | 來源:中福古玩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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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賀友直的知交、畫家謝春彥對話賀友直
“他一直是真的,明明白白,坦坦蕩蕩,賀友直的去世可能標志著一個時代的結束。”知名畫家、評論家謝春彥曾為賀老十多本書作序,他是賀老喜歡且互視為知己的。賀老走后,與謝春彥數度聊賀老,經歷兩夜,似乎仍有不少話要說。謝春彥說他希望賀老的蝸居以后可以成為一個賀友直紀念館。希望賀老那安貧樂道、樸素率真的氣場可以藉此永遠保留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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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3月23日,農歷二月十五,是上海這座城市送別賀友直先生的日子。
失去方知珍貴,賀老以94高齡仍每天作畫、寫作,攀爬弄堂那窄而陡的樓梯,讓人一度以為自得其樂且保持穩定創作力的他會活過百歲。
但他到底還是走了,如他所言的“老得慢一點,走得快一點”。盡管他走得實在是太快了一點。
曾經有一種錯覺,以為賀友直很早以前就走了——他似乎并不屬于當下這個時代,而他的離去,也正如賀老的知交、畫家謝春彥對《東方早報·藝術評論》所言,一個時代或許真的結束了,一種道德的規范也結束了。
早上上班時從陜西南路到巨鹿路——這是賀老散步的路線之一,經過巨鹿路賀老家的弄堂口,老舊的小樓,黑黑的門洞前擺著一排花圈,橫拉的電線竹竿仍舊有汗衫衣裳在飄揚,一種老上海弄堂的煙火氣、生活氣依然。對面的大興里,他筆下的人物依然好好地活著,熱氣蒸騰的早點店、喧鬧的菜市、尚未開門的理發店,以及洗菜的、修車的、散步的……一切與以往似乎并無不同。
然而似乎到底是不同的,因為一個曾經為這些現象傾心、沉醉于其中并為之立言立像的老人家已經走了。
一切場景也似乎蒙上了一層老照片的黯黃色,或者抽離開來,惟剩白描般的線條。
從小當然讀過賀老的不少連環畫,然而與賀老交往并不多,曾經與他長聊過一個上午,一身布衣的他當時堅持親自給我們倒茶,加水,不讓我們動手,并一再笑指著自己強調:“My home!”其后看望過他幾次,后來他到故鄉辦展,也專門托謝公邀我同去,在故鄉看他聊發少年狂,回味他自己的童年的記憶。
這些天看到不少追憶賀老的文章,感動居多,當然,也有一些言論,比如批評他的部分作品是宣傳品。任何人任何作品都可以批評,但至少得從設身處地理解一個普通人的角度看待作品,而非概念化地套用與評論,而且,得有教養。
謝公春彥曾為賀老十多本書作序,他是賀老喜歡且互相視為知己的,賀老走后,與謝春彥數度聊賀老,經歷兩夜,似乎仍有不少話要說,第一夜聊到凌晨,為賀老之事一直奔忙的謝老已近乎瞌睡了,但還是在聊,甚至,近乎嘮叨一般,他說沒有賀友直的日子……讓他有點心慌:“往往是人在而不知其珍,不知他寶貴在哪里,失去的往往不明其意。”
賀友直的意義與價值到底在哪里?
以白描為升斗小民立像立言的賀友直對上海這座城市到底意味著什么?對中國藝術乃至中國人到底底意味著什么?
這是值得好好探討的。
賀友直當然不是一個完人,但他是真實的,或者說是一個最終真正坦誠面對自己、面對內心的人,他更是一個來自社會底層的元氣淋漓的人,骨子里有一種干凈的人格。
所以,他的畫才會那么干凈,即便那么辛酸的回憶,線條仍然是那么干凈,讓人看得到幾千年來于中國平民內心流轉的樸素、干凈以及骨子里的雅正。
賀友直的存在,無論從藝術的見解、藝術創作本身,抑或面對藝術商業化的炒作、藝術教育等方面,還是面對生活與社會本身,都是一面鏡子——更核心的是,從簡簡單單做人的角度,他更是一面鏡子,有所會心或看得到慚愧的,那是慧根與福氣,看不到的,或許眼睛與心靈真的已被污染了。
賀友直先生攀行過的窄樓與弄堂內被戲稱為“一室四廳”的小小工作室仍在。謝春彥說很希望這故居以后可以成為一個紀念館。畢竟,賀老的氣場仍在,希望這氣場——一一種屬于中國平民的樸素率真的精神氣可以永遠保留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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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賀友直的日子,因物思人
謝春彥:賀老走了,就是沒有賀友直的日子了……就我個人的感情來講失去了一種依傍,就失去了一種精神——我并不是依靠他,我就是覺得,他在,我實在。
《東方早報·藝術評論》(下簡稱“藝術評論”):我理解體會你這種想法。
謝春彥:有時候我想要罵人,我也是有一點底氣。
藝術評論:他這一走,搞得心里有點慌慌的。
謝春彥:往往是人在而不知其珍,不知他寶貴在哪里,失去的往往不明其意。賀老的辭世,肯定世人是惋惜,心情是很悲痛,這是一般的感情,一般的常規表現。但深想想,他珍在哪里?我們不一定很明白他珍在哪里,現在失去了他,到底失去了什么?我說賀友直作為中國白描人物畫的大家,而且他這個人物畫跟從前的是不一樣的,是以連延的畫面表達一個故事,他要表達的思想可能是隱藏在故事背后的。
藝術評論:就是之前我們聊過的,他為什么關注童年,關注社會底層的百姓中,各種行業,是這種民間的生氣,聲氣相通。他筆下的上海有煙火氣,有辛酸,然而溫情,包括他筆下的童年記憶與民國。
謝春彥:其實民國時期沒有那么政治化,就說從前那種規范,變了一種形式,還是在深處是中國人普遍的日子。
藝術評論:包括后面的賀老所畫的《自說自畫》,這里面的很多經驗,也有很多是活化石,包括他自身的經歷。
謝春彥:包括他所居住的弄堂的樓梯,他不是很文雅的,他是很實在的,盡管齊白石是文雅的——因為他牽扯到文人畫的傳統。
藝術評論:因為齊白石是想做文人的,他還參與詩社嘛。賀老好像談過一些齊白石的?
謝春彥:他講過六字箴言,這個六字箴言是講畫的標準是什么。
藝術評論:我記得齊白石有一句話,最簡單的手法,最好的效果。
謝春彥:賀老講的是,你那是簡單的事情復雜化,我是復雜的事情簡單化。他知道我這個人喜歡瞎起勁。還有一點,我是歸結他六字箴言,繪畫的標準是什么,齊白石就做到這一點了,第一個是“好看”,第二是“高雅”,第三內行看“功夫”,他說這六個字,齊白石就做到了。
我說他是經驗主義理論家。我說老師你沒有文化,他假裝很生氣,他說我沒有文化,但我畫出來的連環畫人家研究就是文化,他很可愛。他說畫連環畫最關鍵的是什么,他是能把最復雜的問題用最簡單的表述,他說“記得牢,還要搭得攏”。精彩吧,一個“攏”字就是一個標準啊,他有一個組合標準。
藝術評論:跟齊白石的精神有點相似。
謝春彥:他都是手工勞動,畫白描、構圖、構思,他說“連環畫不是第一創作,是第二度創作,是二度美”,這句話不精彩,下面這句話精彩——他說連環畫就是以“翻譯”?。?/p>
他一直是真的,明明白白地哭,坦坦蕩蕩地哭,賀友直的去世可能標志著一個時代的結束。他在上海巨鹿路幾樓幾號我忘了,他住了半個多世紀的舊房子,今天我看電視臺的新聞里,我從來沒有這樣注意過從外面看,是一個很破舊的,可以說是危樓,就在這個危樓之內居然有這樣一個老頭,每天在這個破舊的地方,他不是揮毫,他只能規規矩矩的,他就像你前不久畫那個梅花一樣,一筆一筆地規規矩矩在畫,應該說人走了精神也沒有了,但是這個房子留住,因物思人,或許可以保留一點我們不應該失去的東西,在這個房子里,或許有一種精神還在流動,這個人總是非常實在、具體的,因為有東西摸得著。
藝術評論:寧波有一個賀友直藝術館,但畢竟還是有點遙遠,上海這里是活生生的賀友直紀念館。
謝春彥:那是因為他的老家尊重他與他的舊居,覺得是老家的光榮和驕傲,也是老家的歷史。但對于上海來講,賀友直可以說是上海的代表,也可以講是上海的驕傲。那么就是說可能從唯物主義的觀點來講,保留這個房子可能有點意思,里邊的東西也不要搬來搬去,就照原樣,因為它又要不復雜。
藝術評論:做起來也很簡單。
謝春彥:但它的精神意義和影響,一定會隨著時代的推演,我們后人可能比現在這么近看他,過了若干年遠一點看他更清楚,但這個清楚必須要有所依托,我想他的老房子與蝸居也許就是一個依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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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解賀友直,先從小民和匠人的角度
藝術評論:賀老自言生平知己也就那么幾個人,您當然要算一個,他的很多書都是您寫序言,您跟賀老什么時候認識的?
謝春彥:不是小時候了,因為他1960年代初開始陸續地出《山鄉巨變》,那時候我二十一二歲吧。
藝術評論:畫畫方面也算是受他滋養嗎?
謝春彥:當然不是全部,也是非常重要的,我也不大正經地臨摹過一點。
藝術評論:真正認識賀老師是什么時候?
謝春彥:“文革”以后,那個時候有一點文化活動,他這個人一般來說雖然脾氣倔,但對人有禮貌的,喜歡講點笑話。有兩次被人拖去,上“堂會”(畫家被邀請作畫并付費)嘛,人家請他畫,他說我不會畫,他一甩手走了,我那次跟他講,放著可以賺錢的機會你不賺錢,從那個時候開始,就慢慢熟悉了。到了1980年代的時候就熟了,有時候常常請教他。后來就很熟了,我有一次看他,都是些老朋友,他被邀“唱堂會”,他說我畫不來中國畫,他后來就趁人不備溜掉了。那次開始我就常常勸他,跟他交往多了,說,你畫幾張水墨畫吧!他說我不要你看,他不肯!跟我更熟了之后我就說他,善意的“丑化”他:一天到晚在自己這個框框里,沒有出息的,哪一天能做到這些,哪一天能發得了財?
藝術評論:其實你們后來也是無話不談?
謝春彥:可以這樣說。
藝術評論:前幾天我看到有評論說批評賀友直的《山鄉巨變》作品沒有反映抗爭當時的政治環境?對賀友直先生來說,這不太公平。
謝春彥:我認為對于歷史到底怎么看,個人所處的地位不同,所負的責任也不同,不要強求一個老百姓,一個底層的通俗藝術家,一個工蜂來擔當總統和領袖的責任,來擔當一個政治責任,這太荒唐了。賀友直的存在不是在于政治,而是他活化了老百姓的貧賤的生活,我們這個貧賤的生活就是講的“貧賤夫妻百事哀”。
藝術評論:賀友直講過一句話,小朋友,你們沒有經過“文革”,也是說這個意思。
謝春彥:對賀友直的要求,是工匠式的藝術家的要求,這才是對頭的,你要讓他對國家的巨大政治問題和政策問題來負責的話,不是賀友直有問題,是你有問題。
藝術評論:是有問題。
謝春彥:“賀友直你現在還畫連環畫,難道你還要參加展覽會評獎?”有人曾這樣講他。賀友直說,我也不是寡婦,我也不想立牌坊,我只想我喜歡的東西,我老了還要喜歡。
藝術評論:賀老講的其實是最樸素的話,也是最簡單最本真的。包括他畫《山鄉巨變》,他并不在意題材怎么樣。他眼中當時只是一個活兒,然后把這個活干好。
謝春彥:他是畫人、畫故事,還要畫情節細節,他要把他的技巧、本事展示出來,賀友直的出發點是熱愛生活的,因為這個描寫的生活就是他自己的生活,他太懂得老百姓為了一口稀飯、一棵茄子秧打得頭破血流,活下來就不容易了。賀友直曾說:“我一畫連環畫就聰明,春彥你老叫我畫水墨畫,賺點錢,那是害了我!”后來越來越覺得他對,我現在基本上也不畫那些畫,有飯吃,有錢買書,有請好朋友喝酒談知心話的,一般水平就可以了。
藝術評論:想像歷史上這些人,受多少磨難啊。
謝春彥:我說他是一個當代社會中安貧樂道的一個典型,這個安貧樂道不是什么大政治家王安石、范仲淹,他就是畫小人書的。
藝術評論:而且他把自己放在一個小人物的定位,但骨子里他并不是安于小人物的。
謝春彥:當然,他是有野心的。你看我寫那個《白光》的序,他畫每一本連環畫,他說是“翻譯”,他說每一本連環畫的“翻譯”方法是不同的,在《白光》的時候,他希望出現一種悲慘的像霧一樣的東西,它可以咬人的心,是不可救藥的誠實,他覺得不應該畫成白描,他要調動水墨、光影。
藝術評論:所以他后來又有一種新的方法。我們談賀友直,其實是立體地看他,包括也可以聊他的一些缺點,真實可觸嘛。
謝春彥:當然,他不是個完人,因為不是個完人,他才是個人,才真實,我們才覺得這個老頭有可愛的地方。
藝術評論:包括他說自己骨頭軟,他曾經說,(“文革”中),你們沒打我,我就趴下來了。
謝春彥:比如說我舉個例子,“文革”期間,就說他寫劉旦宅的大字報,那個時候領導跟他講你要寫劉旦宅的、劉是反革命成分怎樣怎樣,他敢不寫嗎?他為了保住自己也只好委曲求全,這是中國平民幾千年來的一種悲慘的境遇,他也不能超越這個歷史吧。
藝術評論:是的,講很多話要設身處地地想想,從理解的角度看現象。
謝春彥:但他了不起在哪里,第一他非常欣賞劉旦宅,1960年代初的時候,郭沫若和阿英,把他和劉旦宅請到北京去畫曹雪芹,在那個時候他跟劉旦宅結下了深厚的友誼,他跟我講劉是真正喜歡畫畫的人,這個我也有體會,他和我一起逛街,看到好的題材,曾經拿火柴盒隨手畫速寫。
人是很卑微的,賀友直他講有人罵他世故,他說春彥我這個狀況能不世故嗎?這是保衛自己的一種方法,我如果不世故的話,我是被控制使用,能把當時的重要題材《山鄉巨變》交給我來完成嗎?如果我不世故的話就沒有我了,但我這個世故并不害人啊,這是他作為一個小民的智慧和無奈。
藝術評論:理解賀友直或話首先是要從小民和匠人的角度。
謝春彥:是的,我們現在覺得他珍貴,這幾年好像覺得他給上海留下了很多形象的資料,什么“十六鋪”、“360行”,實際上他畫360行,在某種意義上他是在畫自己,包括那上面的妓女,他是在畫一種辛酸,畫一種無奈。
藝術評論:所以他是有將心比心的一種悲憫感,他看到這些人,就想到自己辛酸的一種遭遇,但是他把他的辛酸畫得畫得那么干凈。
謝春彥:比如說他畫一個賣白蘭花的小女孩,他畫得很干凈、很美,所以老韓羽講過一句話,他畫得很雅。
藝術評論:我看賀友直的畫,總是想到汪曾祺的小說,他們都有一種從平凡低微的東西中,發現生活的美,發現最底層的人性光輝。
謝春彥:還有,如果連這一點都沒有,干脆大家集體跳黃浦江算了。最最困難的時候,我們也有開心的時候,因為人是有七情六欲的。比如我是在“文革”結束以前結的婚,當時有紅衛兵、工宣隊、糾察隊,巡邏的大馬路上,也有悄悄玩的時候,享受著月光,因為生活是很現實的,我們是螞蟻,但螞蟻受到大雨侵蝕的時候,沖了它的巢穴,螞蟻必須逃難,必須求這一點在艱難中的美撫慰自己的靈魂,才有勇氣生活下去。
藝術評論:所以理解賀友直,確實不能簡單的理解。
謝春彥:他作為一個大畫家,1997年他已經是聲譽日隆了,也是他的黃金時期,為什么他主動提出來要到我那個落后的老家——山東的一個鄉鎮過年?
藝術評論:就是你畫鞭炮之類那幅圖,當時是他主動提出來到山東過年的?
謝春彥:他當時說,“春彥跟你一起去好嗎?”我們山東蠻怪的,大年初一不管年齡,只要你是長輩,我必須給你磕頭,而且要天蒙蒙亮就開始磕頭串門了。為什么,一個是傳統,有老規矩。還有一個原因是什么,到吃早飯的時候,大家都沒有飯吃,你喝一碗地瓜葉子湯屬于錦衣美食了,你這么去磕頭,人不留你喝一碗?所以我覺得賀友直成了一種天人的聯系,這種天人的聯系對他來說他是很主動的,他有一種對天人聯系的向往。
藝術評論:這個事情跟之前講的,有人邀請他住在華亭賓館附近那個豪華四室一廳,他住不慣終于離開了,還是住在弄堂里是一個道理。
謝春彥:他住在那套豪宅時真的打電話說:“春彥你來救我吧!”那里鋪了很干凈的氈毯,他說我畫不出來,腦子是空的,但是提供給他房子的那位小兄弟,也是好心,我們看看賀友直名氣那么大,所以他對生活的認識是從底層老百姓的智慧,平民的智慧是跟政治家的智慧不一樣的,跟學者的智慧是不一樣的。
藝術評論:而且他認識理解也是從他一個小民的角度理解,包括畫畫也是從普通人的喜怒哀樂切入,他的創作與他的生活,是通融的。
謝春彥:我覺得你理解的是對的。他是以小見大,以低見高,但他又是一個聰明智慧的人,因為底層并不是只出引車賣漿之流,不要小看底層,當然將相寧有種乎,大畫家也寧有種乎,他的成功說明了小市民和工匠的頑強生命力,和有時候他可以超越他的底層達到一種高雅的東西,他可以把那個東西雅化,也是他的理想。
藝術評論:因為中國的底層其實保留著完整的中國倫理文化的一些活的東西在里面,不是死的,不是衰弱的,而且是一種很強健的生命力的東西,包括齊白石的出現也是同樣可以這樣理解。
謝春彥:你這句話講得很對,儒學,如果單單只是紙面上的東西,它是沒有生命力的,因為它深入民間,深入我們的道德觀念,甚至于習慣了細小的行為之中,才有生命力。
藝術評論:所以你昨天講,賀老走了,也是丟失了一個道德規范,也是這個道理。
謝春彥:他還有一種小民的狡猾的智慧,比如他對自己的作品,說我一定要捐,他把所有的捐給美術館了,以上海美術館為主,他知道要保留下去,留給子孫反而是一種禍事,這就是他小民的智慧,他這個捐從更大意義上講是他有功,他認識了公和私、己和眾的關系,盡管我們現在的美術館有很多不盡如人意的事情,他認為還是種榮譽感,我從平民而起,我畫了這個東西,政府、國家接受我,人家問他你有什么條件嗎?他說,我的條件就是接受我的捐贈,所以他又是有小民的大智慧,對他來說擺在那里最保險,沒錯,至于美術館的官是誰,怎么弄,那就是他考慮不了了,這也是他大的地方,他高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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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氣流衍,中國民間的鮮活與堅守
藝術評論:賀老這樣一個人,他可以算是一個坐標,可以不斷地來讓我們審視自己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人。
謝春彥:我們常說有一個標準,你說的有一個坐標也是對的。
藝術評論:而且他的身上不光是一個,他是中國民間鮮活的人格的東西,他不是那種迂腐的讀書讀傻掉的。
謝春彥:他的規矩,我說他是儒道合流,和新海派的自由血脈相承,我就舉個例子,他有時候很幽默,有時候講英文,而且這個英文是莎士比亞那種古的,他14歲做學徒,現在南昌路的科學會堂附近那個會計所的學校,他說我從前就在這里讀書,每天讀夜書,學的是英文,而且是莎士比亞式的古典英文,懂英文的人說賀老師你這個發音和用詞,現在不大有了。
藝術評論:上次我們去他家時他一定要自己倒茶,說:“my home”,幽默風趣。
謝春彥:他不是保守式的,他認為的新海派鼻祖應該是從吳友如開始,吳畫的《點石齋》開出新的內容。賀老的畫作與新的世界也是有所碰撞,有所接軌。
藝術評論:你說的新海派,包容開放式的,不迂腐。而且跟齊白石一樣,是民間鮮活的,中國幾千年民間鮮活的例子。那天我與朋友聊,講到賀老身上有一種中國民間的元氣在身上。
謝春彥:我上次說過一句話,貴族的血寡淡了,應該由奴隸的血氣去加融。四王總結中國的傳統繪畫,他又高貴,應該是有人來總歸這個文化,但他太寡淡了,賀老師有這個元氣在。
藝術評論:就是個“真”字。
謝春彥:那時候劉海粟喜歡跟我講一句,真氣流衍,這是有一種傳統的,不是官僚的精英文化。就是你說的元氣,這個元氣來自哪里呢?越是到后面,越是存在老百姓當中、底層當中。
藝術評論:其實書法也是一樣的,我去年到山東看任城王漢墓,那個漢墓有幾百塊石頭是刻的工匠的名字,草隸,真是真氣流衍。就你剛才說的道家的東西,道家的東西一直是在民間流傳的東西。
謝春彥:所以我覺得他有點儒道合流,同時他有一點墨家的味道,他是苦行僧啊。有點墨家的精神,就是工匠精神。
藝術評論:你看他畫那種細節,就像雕畫,刻進去的一樣。
謝春彥:他有發現,而且他有表面,他不僅僅是發現,他有一種主動的表現精神,特別是他畫的360行,而且他有一種升華。
藝術評論:所以這個跟齊白石類似,是對生活的融入和觀察,是融入到這個生活再觀察,再表現。
謝春彥:剛才講他有一種生猛的東西,弄不死的東西,就像那個“銅豌豆”。實際上在他身上有中國民間的那種思想藝術的傳統,就是重農輕商,所以他跟我講,我后來也深受影響,就是不賣商品畫。一個是他要堅守,他說:“中國文人畫,古人也不懂,我又不是文人,我怎么能畫文人畫呢?我只能畫小人書,因為那時候的生活我是喜歡的,而且我就是在這種生活之中?!彼v得很實事求是,他畫《山鄉巨變》也不是為了實現偉大的政治目標,他就是要把我的活兒做絕。
藝術評論:就是一種很樸素,很簡單的想法。
謝春彥:就是要“我畫得好看,我的好玩,有意思”。他1988年被借到中央美院去開連環畫系專業,在國畫系里面弄出一個專業。當時其實只有系主任和葉(淺予)老師知道他的意義,他說我背著鋪蓋,進中央美院那個學校大門的時候,正好葉老師出來,葉老師做了一個動作,用兩個手拍拍他的兩個臉頰,說,你來了!來了就好!賀老師聽了眼淚就出來了,這個話他們是相通的,這也是一種真氣流衍的一種對接,因為你想想看,葉老師在二十歲的時候就畫出了偉大的“王先生”。
藝術評論:葉老也是從社會底層摸爬滾打出來的。謝老您也是有這種民間的生猛,他們聲氣相通,這也是賀老、葉老他們和您有這樣深交情的原因。
謝春彥:好像覺得是血脈相融。
藝術評論:像齊白石,一看就喜歡嘛。
謝春彥:沒由來的。我覺得有一點,開始畫畫是小孩子不懂,喜歡,畫著玩。到后來變成職業了,就變味了,齊白石是永遠保持著這個初衷。
藝術評論:齊白石畫流水線也畫得那么真誠,有功夫,這就是牛的地方。
謝春彥:他規定每天要畫五張到六張,因為他要養家糊口啊。
藝術評論:這個是有一個匠人精神,全身心地去畫,要對得起顧客,我就是賣也要對得起你,我給你打一個凳子,這個凳子讓你坐得舒適,讓你可以傳家去。
謝春彥:你兒子坐了,你孫子坐。你講這個話歸結為,活兒要認真,活兒要好,有一個絕活。
藝術評論:而且是有一種很敬畏,很專心致志的不走到底不罷休的一種精神。
謝春彥:賀老他說了,我只能守住這三分地,就是小人書啊,有人妒忌他,曾經當面跟他講為什么老畫連環畫,難道是為了得獎?賀老師是很有自尊心的,不回答他。賀老師跟我講過很多次,他說我只有這一畝三分地,就是小人書啊,這就是說工匠,他認了這個門,進了這個門,認了這個師傅,干了這個事,你所講的工匠精神,他一定把這個小板凳做到妥帖,要有規矩,要一以貫之,工匠今天情緒不好了,做的凳子不好了,四個角是不能平的,我說這一點錯了。我們把它上升起來,可以有儒家的家國情懷,也可以說他知道,我就是掛在那個歪脖子樹上,我只能畫小人書。
藝術評論:就是您剛才說的明白嘛,他知道自己的所長和所短。
謝春彥:我多次跟他講,這畫的什么東西啊,我說你畫點水墨畫,他說我這個人也有野心的,我要從事這個行業,我一定要做老大,他說我只有在小人書里可能混得到老大,我要是畫水墨畫、文人畫,我又沒有學問。當然這里面有些人是偽文人畫,你給我弄的送到仁寶齋送到哪里,就像某些人一樣,北京有某人也是他的朋友,畫了兩張水墨畫,也不見得差,裝一個相框,就擺在櫥窗的墻壁底下在那賣,要是我的漫畫也這樣賣,老子不在那上面畫,我不賣身可以吧,所以我認為賀友直有一種堅守,這種堅守,他也沒有什么偉大哲學思想,他就是平民那種很樸素的感情,我干這個活兒,把這個活兒干好,你們去造宮殿,我就做個小凳子。
藝術評論:這個就是跟人的誠懇、實在有關。
謝春彥:因為你講的工匠,他必須誠懇,必須實在,他不能玩花腔,他必須一以貫之,就變成“賀家老鋪子”。
藝術評論:所以這種精神現在中國丟得很多,雖然很多人都不喜歡日本,但是一個社會能發展,這種匠人精神太重要了。
就是你剛才講的賀老這幾個,“記得牢、搭得攏”。
謝春彥:這個分析得很好,根據賀老師的講法,他畫的很多東西都是他沒見過的,大輪船、鋼琴、黃包車,包括大洋樓,還有老外的汽車,黃浦江上忽然來了嗚嗚叫的大輪船,他對這種新鮮事物的敏感度,不是文人畫所比,比如說有的就是看看不入畫,不畫,所以海派的這種自由,你有腦子要畫出來,沒有腦子也要畫出來。
藝術評論:所以我想像到司馬遷《史記》記載當時那些人,無論是劉邦、項羽,包括很多一起打天下的草莽,真的都有一個元氣。
很多人是沒有一種腳踏實地的誠懇的態度。我覺得從藝術的角度,他對中國畫意境的繼承和創新,也是意義很大的。
謝春彥:中國的文化,我認為大概是兩條線,一個是精英文化,妙就妙在到了他這里,精英文化和平民文化做出了一個賀家,所以我們歌頌了很多,表揚了很多,終身成就獎,他終身的成就到底是什么,我說很多人是不清楚的或者是比較模糊,甚至有誤解的,我們不要把一個人美化成一個神,他是一個可貴的,在歷史上在美術史上是難得一遇的一個人,但是他有他不可脫離的生存環境和他的生存背景,他的家世、教育,甚至于他的偏好,他喜歡喝酒,喜歡吃寧波菜,因為他在上海解放前,他有一點海派的開放自由的受西方思想的影響。他每天喝老酒,完全是中國式的,這種中國式的家庭在上海就很少,那么實際上他是自覺不自覺地在維護一種規范,他這個規范也跟白描有點瓜葛。清清爽爽、簡簡單單,他幾乎是每天都一樣的,十個菜,都小碟子的,然后燙酒,他自斟自飲,自得其樂,他聽音樂是貝多芬。
藝術評論:他戲曲聽嗎?
謝春彥:很少,只聽京戲,他蠻喜歡小奕的,我女兒小奕從小會講話就叫他賀公公,他也開心。他看到小奕,除了因為是他好朋友謝春彥的女兒,他也看到了希望,他也看到了比他的小孩受教育多一點,有一種新的氣象,他蠻開心的。有一次(我女兒)小奕拿到一筆稿費什么的,她說爸爸我能不能去買一個音響送給賀公公啊,因為我也不懂這個東西好壞,我只要好看,可以放CD,買了送給他。結果送了去賀老開心得不得了,馬上擺在他冰箱的旁邊——你知道他的地方都是以寸來計算的,喝點米酒,聽點音樂。實際上他對西洋音樂的修養,從形而下來講,沒有什么修養的,但他有一種超越常人的領悟能力,包括對生活,包括對藝術。
藝術評論:這個跟沈從文差不多,他也很喜歡聽西洋音樂,其實他也沒什么西洋音樂修養,但他愛聽,這個倒蠻有意思的,反差蠻強。
謝春彥:所以我說他身上的文化組成,他有新海派的東西。
藝術評論:是跟中國近百年的轉型有些關系的,我看他的《自說自畫》里,提到櫥窗里有很多的油畫,他喜愛看,但他的作品完全沒有一點點油畫的影子,這個也有意思。我覺得他的藝術還是順著自己的內心,這種人是誠懇的人,跟著自己的內心選擇這樣的路。
謝春彥:這個風格的形成,有時候就像人家說的,一個人在歷史上的作用點,很可能一個小的偏好影響了你一生的藝術風格,然后你不斷地打造像他這種有著底層人的極大的堅強和韌性的人,他可以說百折不撓,他身上有一種用平民來圖解離騷,雖九死而不悔,我就是要畫小人書,你們看不起,我自己要畫得好,我在這個領域我就要做大王!其實按照他的遭遇和所謂他的出身,新中國的連環畫大王輪不到他來做的,結果七弄八弄,弄到他頭上了,想想他的性格,他對美的一種敏感性,而且他的美我覺得是十分健康的,小民的那種美。
藝術評論:是一種清新的,野性的,民間的,活潑的,健康的,生活的,家常的,可以這樣理解?
謝春彥:可以。他在這種地方發現了別人發現不了的美的極致。
藝術評論:有人把賀老的畫說是中國的浮世繪什么的,我總覺得有點問題,浮世繪當然不錯,但缺少賀老筆下的活、跳、鮮。
謝春彥:浮世繪還有一種腐敗的東西,但是在歌頌肉欲的里面,歌頌它的美,是應該有的東西,因為這是人類的天性。但人類有墮落的本能,我們不能太順著他的本能,浮世繪有點這個東西。
藝術評論:對,賀老是把它拔出來了,中國文化里面滋養的東西,把它拔出來。
謝春彥:他讀書也不多的,諸子百家他也不大懂的,但他從本根上來講,我認為他懂墨子、老子,甚至懂孔孟。
藝術評論:這就是中國社會的東西,是社會這本大書,不是簡單的文字這本書。
謝春彥:不要苛求前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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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賣畫的背后與懂得生活真味
藝術評論:對你的性格之類的,他有什么跟你說?
謝春彥:他給我業務上提過兩個意見,第一不要給報紙畫漫畫專欄,他認為會影響在畫院的情況。后來我就跟他慢慢熟了,就叫他畫些水墨畫,他不肯畫。我剛開始不理解,后來慢慢理解他不畫是對的,實際上你畫這種商品畫,等于你自取其辱。中國封建社會一直是重農輕商,他認為商是沒有真正生產出東西,只是把甲地的橙子弄到乙地去賣,對老百姓對天地沒有多出東西來。所以我覺得中國的傳統,還是在很多地方有這個影子。所以我認為他這個不賣商品畫,他要維持自己的尊嚴,他不賣,很多我的收藏家朋友都知道我跟他要好,想買他的畫,有的跟我講,出多少錢都可以,我也不敢跟他講,我跟他講了他來罵我,因為他跟我是自己人,他說我只相信滴汗賺的錢,所以他得800元特別稿費,會打電話報喜,他覺得獲得了尊重,你看它那么小個子,一尺不到,拍賣行拍90萬元,他也覺得蠻驕傲的,雖然不知道從前這畫送給了誰。所以他對這個做買賣、炒作,沒興趣,他覺得他不是這種人,我本來一直覺得他是大畫家,人品又好,不應該過這種貧賤的生活,我說你這個是阿Q精神。
藝術評論:我前幾年與他長聊時,他也說到阿Q精神也未必可以那樣指責。
謝春彥:中國人很大程度上在某種意義上沒有阿Q精神,我們就活不下去了,阿Q精神就是自得其樂,自我安慰。
藝術評論:阿Q精神當然不是太好,但中國小民是太苦難的,還是得多少有點阿Q精神,如果沒有點阿Q精神怎么活下去?中國人心靈是需要撫慰的,文人畫很多時候既是文人風骨,也是撫慰人的心靈。
謝春彥:就是!我有時候有點痛苦找他去講講,我買了房子,他都很興奮,我買這個房子的時候,他給我畫了張《杜甫搬家》,畫我搬一個明式的凳子,上面堆了亂七八糟的書。他有愛人之心,他不妒忌人。
藝術評論:而且他是為你發自內心的高興。
謝春彥:我開始是耿耿于懷,賀友直畫這么好,人品這么好,卻住這么差的房子?!我跟香港的畫廊講好,材料、題材都準備好了,但他就是不畫,他認為畫自己喜歡的連環畫是真實的,而且符合他的道德觀念,所以我變成了反對他、策劃他,最后受他感染,被他策反了。
他的哲學就是平民的人生哲學,要遠遠超過范曾之流這種虛假的背兩句《離騷》或者故作的胸懷天下。
藝術評論:你這個話一說,我想起廢名,他抗戰的時候,到湖北農村里,他說中國農民從來是最堅強的,整個國家社會壞掉是讀書人變壞了,平民就是很樸實的一定要活下去,有一種堅強與韌性。
謝春彥:可以在骯臟里堅強。
藝術評論:所以理解賀友直,包括一些很高調的對賀友直的批評,我個人覺得有時值得商榷。當然這個平民之心也不是說把它唱得這么高,他也有很多問題,當然是有問題的。
謝春彥:所以魯迅這句話是經典的,“哀其不幸,怒其不爭”。但賀友直是一個真的小民,他畫那些,不是幫閑幫兇,他的連環畫是一種自我的道德和藝術的實現,對他來講是這樣,否則他做什么?
藝術評論:幫閑的理解也太簡單與概念化了。
謝春彥:所以我認為他是對的,在他的生活經歷,在他所處的比如戰前、抗戰、解放戰爭、內戰,新中國成立,后來的各種運動等等他都經歷過了,小市民底層還有一種頑強的生活能力,他能自我修煉,自我提高完善,畫出來好看,他講的藝術首先要好看,第二要高雅,不能庸俗。即使他畫的壞人,或者做壞事甚至偷情,但在美學上來講他還是要有另外一種美。
藝術評論:我覺得他畫那種小人物,讓你有一種感覺跟他聲氣相通的地方。
謝春彥:他做事情畫畫,一定要跟自己從前不一樣,跟別人不一樣,在這一點上我認為他要做大王,我只做這一點事,但一定要做好,這就是小市民,我家里開飯店,麻婆豆腐就是我的拿手菜。
藝術評論:而且這就是中國農民深耕一畝二分地。
謝春彥:如果每個人都這樣,我想這個社會可能會好一點。他的生活趣味是很平民化、很健康,很實在的,他可以用他的舌頭檢驗的,也可以用眼睛來看,色香味俱全,就跟他的連環畫一樣,雖是白描,他講色香味。
藝術評論:其實這種人是懂得生活真味的一種人,可以這樣講,就像好的畫家都是要懂得生活的味道,懂得美食不見得天天到賓館里面吃,要懂得家常飲食中的滋味之長。
謝春彥:對。這整個的風格,跟他做人的風格和文化風格是一體的。
藝術評論:他的生活、他的畫、與他的做人、與他的思想都是一個整體的,沒有說是兩張皮,是真正的明白人。
謝春彥:我認為他是儒道合流,他有老子的精神,他知道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